《青年的光与力》俞大纲 转载自《戏剧纵横谈》

陈耀祈的电影制作「上山」和「丰田工区」

三位艺术学校的青年同学,黄永松(男)、牟敦芾(男)、黄贵蓉(女),从烦嚣的台北市坐火车到竹东,转搭公共汽车到五指山脚。步行上山,在五指山庙住了两晚。连绵的山雨一直伴着他们,却没有困扰他们。第三天,他们破雨、穿云,爬上五指山最高主峰。

再没有任何事物挤压他们,头顶上浮着一片晴明,脚下是无边际的云海,铺展温柔和缱绻。他们倚松

靠石、席地而坐,眼光白茫茫,白茫茫得环绕他们的云海。四周一切静止,只有风声,黄贵蓉把右腿搁在弓着的左腿上,轻轻的上下摆动。

这是庄子的《逍遥游》写作的动机,或者是克罗齐的《美感的心灵综合作用》的理论实证,我有此感受,却不敢肯定的说。但我目验了这是陈耀圻摄制的黑白短片《上山》的内容。

都市性的迷濛雨阵,晚来令人有些怅惘,霓虹市招灯把雨脚闪得五光十色,却照不出行人的身烟。我和内子、友人姚一苇使在这么个雨夜被耀圻邀请去欣赏《上山》短片。

偌大的耕莘文敎院礼堂,只放着一架放映机,一幅荧光银幕,和几把藤椅,加上我们几个。 ”客从远方来,衣上灞龄雨“ 我们各自拂拭友襟上雨珠,但我知道大家全抖不了灞陵古老的乡愁。宾主不谈客套,坐下,有所期待。

敦芾、永松、贵蓉在荧光银幕上出现,他们正和摄制者(耀圻)在闲聊。

“你们看报纸吗?”耀圻问。

“我每天都看,”男答。

“你们关心越战的消息吗”耀圻问。

“不大关心。”男答。

“为什么不关心?”

“关心又有什么用处。”

“我也着报,但从来不注意头条新闻”女的说。

“我每天起身得很迟,报纸的新闻已不是新闻了,”另一男的风趣的说。(对话大意如此。)

这三位靑年的神情、态度,是那末的自然。对话的内容和语气表达,又那么的亲切、诚朴。 在雨三分钟中,我像已和他们熟习起来。

我接触过不少的时代靑年,尤其是学艺术的靑年,有着他们的共同的群相,不矫揉做作,我们有“似曾相识”之感。

接着,摄制者问他们除了艺术和戏剧而外,有什么其他的兴趣。

三位靑年齐声说《爬山》是他们的共同兴趣。他们津津有味的描写五指山和五指山庙,眼睛顿时冒出一道亮光、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推动了火车/公共汽车,旋转了原野,贯穿了都市,把我们一齐带到五指山下。

耀圻把握了这股靑年人的力量,同时也发挥他目己的靑年人力量,他把从台北到五指山下一段行程和三位靑年在出发前描写五指山的神奇景象的对话,以旅途实景和语言交替跳述(也就是跳接),活泼、生动,从时空的迂回移位来调剂枯燥的直线叙述。

同时,他让三位靑年自我介绍籍贯、年齢,和他们的相互关系,使观众无形中结识了一群有伴。

五指山远景浮出画面,“烟鬟雾鬓”的逸秀山容,像南宗画派的水墨画,构图(镜头角度), 层次(光度处理),透出山的精神、神态、意境,稳重而飘逸,飘渺而实在。这是中国的山容,不是日本的、瑞士的,或任何其他国家的山容。

庐山有我的故居,北平西山是我在大学就学时代的“窗友”——我在燕京大学住的宿舍窗户正面对西山。我曾经独游泰山,长江的巫峡,富春和阳朔江上时山,或曾随着轮船和木船贯穿过它们的脏腑。

李太白的诗篇,徐霞客的游记,文字的,书画的,山,中国情趣的山,又在召唤我。山灵花召唤我!

他们(我好像也参加了一分子)开始上山了。

耀圻用仰视镜头表现靑年人的毅力和活力,掮着行囊的背影,和腿,脚的支重点,一步一步的历程。再用俯视镜头写山的幽邃、曲折,和人物的微不足道的移动。

山腰的田亩旁,偶而有耕者牵着耕牛从他们身边走过,漠不相干而又极为亲切的目光互投。 这儿,耀圻还把耕牛陌生而并不惊讶的眼神作了一个特写。

五指山庙的一段描写,在全片中占有极重要的比重。耀圻特写了雨,雨点洒在庙里的小池中,洒在屋顶上,洒在任何角落;幽静的气氛,从雨景中弥漫开来。

三位靑年在榻榻米上作雨天室内游戏,男性的略近犷野的本性,女性的温柔;一股坦诚、纯洁的热情交融,情调真而美。

庙的大殿上,正在诵经。老和尙带着徒弟,披上袈裟,合十,绕着大殿宣诵佛曲;钟、罄、木鱼,敲起庄严的节奏,和靑年人的一伙在厢房中游戏时的时代乐曲配音,是和谐的对比,而非龃龉的冲突。在某种灵性的契合上,苦行僧和靑年的艺术爱好者是在同一境界中的。

这一段描写,耀圻的个人艺术修养发出了光芒。他对宗敎境界和艺术墩界有透彻的认识,从美学的人生观来看人生。这是一段事实的提供,不是概念化的对人生“说法”。

他在开端就从靑年人谈话中说中国人对宗敎信仰自由时信念,无论崇奉佛敎、儒敎如你信仰先哲敎旨为宗敎的话,天主敎、耶稣敎,只要有信仰就是好的。

他们开始攀登最高主峰了。

从雨中出发,往上爬,穿过灌木、杂树、森林。一路有各种不必问名的花.,还有亚热带的各种奇形怪状植物。蓉贵采摘一片大叶子,像伞,可以遮雨、遮阳光。

在接近最高峰一片森林中,阳光从树顚忽地洒下来,镜头仰摇、旋转,黑白片中闪出万道金光,(我相信我用“金光”二字不是夸张)。他们已抵达了理想的巅顶,像玄装法师抵达祇园, 佛说法的所在地!

大自然的神奇展现在眼前,我和同座的和他们一样,眼光白茫茫,像环绕他们的白茫茫的云海。

“曲终人不见”,只有一苇在我右,内子在我左,我们从「羽化」境界跌回现实,说不出的喜悦和惆怅。

接着,我们再看耀圻的第二张制作「丰田工区」。

这是完全另一风格的描写,他摆弃了「上山」的抒情调子,用虔诚而严肃的态度,客观的写实手法,写出一位赤诚、淳朴,来自农间、身经百战的退役军人刘必稼,和他参加「丰田工区」艰巨工程,为时4个月的工作的历程。

一苇对这一张短片有极详尽而深入的评介文字,我不准备再作蛇足的叙述。我只想提出一点,这张短片所表现的是中国民族性的坚忍耐劳、知足安命,不存幻想,在土壤上不眠不休的「生活耕植」精神。中国伟大历史的真正缔造者,应属于片中主要人物刘必稼这一类人物,他是这类人物的典型代表。

《上山》是中国知识阶层的”天人合一“人生观的主观描写,丰田工区一是中国一般人的生活态度的客观描写,两者表现的内容意识和表达形式截然不同。意识原属制作思想范围,形式则属于表达技巧,技巧可”学而致之“,意识则非”好学敏求“,通过敏锐的人生观察,不能求其正确。耀圻这两部制作,虽则是实习的短片,但看得出他的观察力和修养,意识方面的正确显示,非一般国片制作所能及。

我们太需要黑泽明一类的以东方人文观点来制作电影的人材。卖弄「技巧」的刘别谦时代早已过去了

在归途上,雨下得更密,一苇和我们夫妇站在接头等候街车时,大家情绪高涨。一辆一辆载着乘客的计程车,不断的以强烈时灯光向我们投射逼来,像靑年人的光与力一样,我们找回了自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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